2020年9月22日晚7点，应武汉大学通识教育中心的邀请，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民族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希腊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古典文明研究所所长、中国世界古代史研究会副会长徐松岩教授带来了一场主题为《如何研读希罗多德<历史>》的讲座，此次学术沙龙在腾讯会议、B站和抖音多平台直播，听众总数多达三百余人，主持人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的潘迎春教授。包括提问环节在内，整个讲座共持续约2小时。

徐松岩教授介绍了希罗多德的生平、《历史》的主要内容、希罗多德此书的主要贡献以及书中的精彩片段赏析，带着听众们一起梳理了书中的主要内容，对于了解希罗多德其人、更深层次地研读《历史》有很大帮助。

一、    希罗多德其人

    希罗多德（ΗΡΟΔΟΤΟΣ）出生于古希腊人的殖民城邦哈利卡纳苏斯（Halicarnassus,今土耳其东南部博德鲁姆，隶属于波斯帝国第一省区）。希氏优越的家境给予了他良好的教育，但其家族参加了当地的反波斯活动，失败后被迫迁居萨摩斯岛，他用8年左右的时间游历了小亚细亚、希腊半岛、黑海、埃及、叙利亚等地，最后定居意大利南部的雅典殖民城邦图里伊，专心著述并逝于斯。在雅典逗留期间，他积极参与城邦的文化教育活动，与政坛精英、社会名流过从甚密，多次登台演讲，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希罗多德天资聪颖且勤奋好学，游历各地，一边考察征集，一边整理分析，从而获得了极为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希氏晚年所写的《历史》是古希腊乃至西方史学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巨著，所以他被称为“史学之祖”。

二、    《历史》主要内容

    希罗多德的著作原本无书名且未分卷，在希罗多德时代，希腊文“历史”（Ἱστορίαι）一词意为“调查”“探究”，至古典时代后期，人们才开始把他调查研究的成果称为“历史”。据说在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里亚的校注学者在整理希氏著作时将其分为九卷，每卷卷首分别冠以一位缪斯女神，故而《历史》又名“缪斯书”。希罗多德的著作又被很多现代人称为《希波战争史》，但这并不合理，严格说来现代人所说希波战争史只是《历史》的一部分。实际上，《历史》以波斯历史为中心，以其对外战争为主线，以希波战争为重点，记述了亚细亚、欧罗巴、利比亚三大洲（希罗多德认知中的陆地世界）各地区、各民族的历史、地理、种族以及风俗习惯等，是一部高度统一的“百科全书”式的“世界史”巨著。

《历史》构思深邃，结构完整，力图把当时全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风貌展示给读者。全书各卷大致都有一个相对独立的主题。具体内容如下：

1. 第一卷 克丽奥（Clio，司历史，宙斯与记忆女神所生）：主要叙述波斯的兴起和对吕底亚人、小亚细亚希腊城邦、巴比伦人以及中亚游牧部族马萨格泰人的战争，说明了希腊人和异族人冲突的远因和近因。插叙了波斯帝国缔造者居鲁士的传奇身世，以及他在对外征服过程中所涉及的上述诸民族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等。

2. 第二卷 尤特尔佩（Euterpe，司抒情诗）：主要叙述居鲁士之子刚比西斯的继位，筹划进兵埃及的过程，同时插叙对埃及的政治、经济、历史、地理、民俗以及宏大工程的介绍。

3. 第三卷 塔利亚（Thalia，司喜剧）：主要叙述刚比西斯进攻埃及，帝国首都发生政变，高墨达短暂执政，大流士等“七人帮”密谋刺杀高墨达，成功夺得统治权，并且采取措施加以巩固，以及攻克巴比伦的经过。插叙了斯巴达人攻打萨摩斯岛的情况，介绍了印度、阿拉伯人的历史、风俗习惯和当地特有的一些动植物。

4. 第四卷 麦尔波门涅（Melpomene，歌唱女神，司悲剧）：主要叙述大流士攻取巴比伦城后，御驾亲征斯基泰亚，以及派兵出征利比亚的经过。插叙了斯基泰人的传说、历史和民俗风情，描述了“女儿国”中阿玛宗人的生活习俗。

5. 第五卷 特尔普西科瑞（Terpsichore，司舞蹈与合唱）：主要叙述波斯征服色雷斯，以及米利都等伊奥尼亚城邦发动反叛，火烧萨迪斯的过程。插叙了有关斯巴达的政治、历史、风俗，以及雅典拜托僭主政治、克里斯提尼改革等内容。伊奥尼亚暴动领导人阿利斯塔格拉斯前往斯巴达求援遭拒，而雅典等邦经过鼓动愿意出兵相助，激怒了大流士，一场大战势所难免。

6. 第六卷 爱拉托（Erato，司爱情诗）：主要叙述波斯人取得拉德海战的决定性胜利，以及平息伊奥尼亚暴动的经过；接着叙述大流士两次派兵出征希腊：第一次，公元前492年，波斯人在阿索斯海角遭遇风暴，300艘舰船、两万多士兵葬身大海。第二次，公元前490年，波斯大军长驱直入，攻克埃律特利亚，在阿提卡登陆，在马拉松战役中，雅典人以少胜多。其中插叙了斯巴达的政治、历史以及雅典与海上强敌埃吉那之间的争斗过程。

7. 第七卷 波琳尼娅（Polymnia，司舞蹈哑剧和抒情诗）：主要叙述大流士之子、波斯国王薛西斯举国动员，亲自统率海陆大军征讨希腊的经过。经过三年准备，波斯大军再次出发，从赫勒斯滂（今达达尼尔）海峡架设浮桥通过，进入欧罗巴；陆军进抵德摩比利（温泉关），与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麾下的希腊勇士们鏖战，史称“温泉关之战”。其中插叙了希腊的部分城邦结成反波斯联盟，共推斯巴达为盟主；详细介绍了波斯军中数十个民族的军事装备和他们各具特色的服装饰物。

8. 第八卷 乌拉尼娅（Urania，司天文）：主要叙述希腊联盟的海军先在阿尔特米西昂与波斯人展开海战，继而撤离；后雅典海军统帅泰米斯托克利说服同盟海军在萨拉米斯附近集结，说服雅典人将老弱妇孺撤往特洛伊曾、萨拉米斯、埃吉那，以及希腊联军最终在萨拉米斯海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战后薛西斯准备班师回国，但还是留下30万陆军驻守色萨利，准备来年卷土重来。其中插叙了对伯罗奔尼撒半岛早期居民的介绍，以及泰米斯托克利和雅典海上势力的发展。

9. 第九卷 卡里奥佩（Calliope，九缪斯中年龄最长者，司史诗）：主要叙述希腊联军在普拉提亚击败波斯大军，大约同时在小亚细亚的米卡列击败波斯舰队的经过。希腊联军乘胜围攻波斯人在欧罗巴的最后一个据点塞斯托斯，波斯人连夜逃跑，希腊人攻占后撤兵。全书至此结束。

现在很多教科书上认为希波战争到公元前449年才结束，实际上这是一种现代人的理解，而希罗多德只写到了公元前479年，并非没有精力撰写，而是他认为亚细亚自古以来就是波斯人的领土，波斯在欧罗巴的最后一个据点被希腊联军攻占，波斯人战败之后返回亚细亚，这个战争就此结束。故《历史》毫无疑问是一部完整的著作。

三、    贡献和亮点

    希罗多德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既有散文纪事家有闻必录的特点，又有客观求实、科学严谨的求真精神和批判精神，是一位真正的史学家。希罗多德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可以着重从如下几个方面加以考察。

1.   保存人类的功绩，探求战争的起因

希罗多德力图撰写一部人类文明世界的历史，视野之开阔，内容之丰赡，皆远超其前辈。希罗多德开宗明义地在《历史》卷首语写道:“以下所展示的，乃是哈利卡纳苏斯人希罗多德调查研究的成果。其所以要发表这些研究成果，是为了保存人类过去的所作所为，使之不至于随时光流逝而被人淡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族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其应有的荣光，特别是为了把他们相互争斗的原因记载下来。”这反映出他写史的宗旨，是保存人类的功绩，探求战争的起因，以为后世所借鉴。

2.   综合理解和探讨历史中的因果关系

    希罗多德在书中重视物质生产也重视精神文化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既重视大人物也未忽视小人物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希氏对于历史中的因果关系的看法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他虔心信神，讨论神意及其表现；另一方面又接受了伊奥尼亚唯物论与怀疑主义的观点，重视探析导致事物发展变化的各种因素。同时，希罗多德把伊奥尼亚科学家探索宇宙的起源和演化的方法运用于探索各民族的历史、文化和战争的起因。

3.   天下诸民族一律平等

    希罗多德是一位公正而富有同情心的观察家，他不但能够理解世界各民族之间的种种差别，而且以考察人类的不同特性和经验的广阔领域为乐事。希氏对他所涉及的世界各族持公正的态度，是《历史》的突出特色。由于他重视非希腊人的文化，也曾被后世一些作家诬为“亲蛮派”作家。

4.   多样而科学的治史方法

    希罗多德大胆创新，运用了丰富多样且行之有效的治史方法，如：求真精神、历史编年法、历史比较法、真实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的写作方法、首创的历史叙事体等。希罗多德对后世西方的历史传统影响深远，不仅拥有人本主义的历史观，还重视用史实进行道德教育，注重实地考察与社会文化史，其编纂体例经修昔底德完善发展，成为近代西方史书的正宗体裁。这与中国的史学传统有所区别。

四、    精彩片段赏析

1.   人世间谁最幸福

梭伦（Solon）与克洛伊索斯（Croesus）对话录

“唯有美德是永恒的，而财富，每天都在更换主人。”

“有的人更有能力来满足他自己的欲望，也更有能力承受不幸的突然打击。中等财产的人抗击灾难和满足自己欲望的能力当然要差些，然而他的幸运却使这些灾难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此外，他还会享有这样的一些幸福：四肢健全，很少生病，远离不幸，容光焕发，儿女优秀。[7]如果在这一切之外，他又得以善终的话，这便是你真正要寻求的人，这样的人也完全称得上是幸福的人了。然而，这样的人，直到他去世以前，都不能称得上是幸福的人，而只能称他为幸运的人。”——梭伦

这段对话是希罗多德虚拟的，梭伦和克洛伊索斯不太可能碰面，这段对话其实就是为了表达希罗多德的观点。克洛伊索斯认为自己是很富有的，也是最幸福的，而梭伦举了一个希腊人和幸福的兄弟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幸福观。梭伦认为，一个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得以善终，才能算是幸福的，否则只能称之为幸运的人。这些是索伦的原话，也表达了希罗多德的观点。

2.   人不能太走运

埃及法老阿玛西斯（Amasis）致信萨摩斯僭主波里克拉底（Polycrates）：“我希望，我自己以及我那些朋友们，既有获得成功的时候，也有遭遇挫折的时候。这样，我情愿他度过一个成败荣辱相互交错的生涯，而不愿让他度过一个好运陪伴终生的生涯。迄今为止，我听说，还从来没有人一生是万事顺遂的，他最后总是要遇到灾难，结果是一败涂地。”

3.   一筐神秘的礼物

大流士（Darius）亲征斯基泰亚，斯基泰人巧施妙计，智退波斯大军。

大流士征战斯基泰亚，但是斯基泰人擅长骑射，斯基泰人纵横驰骋欧亚大陆，工艺技术很高。斯基泰人采取游击战术，大流士无奈撤退。斯基泰人的诸王觉得打击波斯人的机会到了，于是就派出一位使者前来波斯军营，把一份“礼物”送给了波斯国王，这份礼物包括：一只飞鸟、一只老鼠、一只青蛙和五支箭。波斯人问这位来使，他带来的礼物是什么意思，但是使者回答说，他除了奉命把“礼物”送到，并且尽快返回之外，并没有要他转达什么。他还说，如果波斯人有智慧，他们自己就可以推测出这些礼物的寓意。

这份“礼物”是没有文字的斯基泰人给波斯人的“警告信”。警告波斯人如果不像鸟一样飞向天空，不像老鼠一样钻进洞里，不像青蛙一样在水中，就拿弓箭跟你们决一死战。最后波斯人逃回了亚洲大陆。

4.   哪种政体最优

波斯“七人帮”的政体密谈（III.80-83）

波斯推翻旧的政权之后关于新政体的成立有三种意见，大致如下。

奥塔涅斯认为，我们要废除君主政治，扩大人民的权力。因为人民是最最重要的。

麦加毕佐斯说，我们设法从一个反复无常的君主的统治之下挣脱出来，却又使自己陷于桀骜不驯的粗野乡民统治之下，那真是愚不可及的事情。

大流士认为，君主政治要远远强过其他两种。什么样的政体能够比一个由全国最优秀的人进行统治更好呢？

5.   习惯是万事之主

希罗多德说，如果有人提议来评选出世界上各种风俗中哪一种在他们看来是最好的，那么在经过考察之后，他们就肯定选择本族的风俗习惯。每个民族都深信，自己的习俗比所有其他民族的习俗都要好得多。希罗多德认为天下民族一律平等，习惯成自然。他引用诗人品达的诗句：“习俗乃是万事之主。”

6.   神奇的“女儿国”阿玛宗（Amazon）

斯基泰人称阿玛宗人为奥约尔帕塔（oiorpata），用希腊语来说就是“杀死男人者”。因为在斯基泰语里，“奥约尔”（oior）意为“男人”，“帕塔”（pata）意为“杀死”。

据传说阿玛宗人与外面的男子结婚生子，把生下的男孩杀死，留下女孩骑马射箭。至于婚姻，他们的习俗是，一个女孩除非她在战斗中杀死敌军的一个男子，否则她是不能嫁人的。

五、    几点启示

最后，徐松岩教授为我们总结出了几点启示：

1.   调查研究，敢于质疑。质疑是做科学研究的基础，要敢于提出质疑。

2.   天下诸族，相互尊重，彼此共存。作者具有世界性眼光。

3.   中道最佳，好运不长！希腊人讲究中庸之道，认为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走运。

4.   强弱无常，好战必亡！历史上很多弱变强、强变弱的例证，波斯帝国天下无敌，还是被弱小的希腊人和斯基泰人打败了。

5.   幸运不等于幸福！拥有大量财富的人只能算幸运者，要到生命终点才可以确定是不是幸福者。

6.   多样政体，各有所长。各种政体各有利弊，不同政体之间可以转换。

徐松岩教授的讲授结束后就到了提问环节，直播间的听众们纷纷感谢徐教授的精彩演讲并提出自己的疑问和思考。徐教授也对听众们的问题进行了耐心作答并提出相关延伸的阅读书目，大家热烈的提问完毕后，这次讲座也圆满地落下了帷幕。徐松岩教授的本次讲座深度剖析了希罗多德与其著作《历史》的各方面问题，为听众们带来了新的思考和更广阔的视野，是促进学术交流的一次有益尝试。

                                                                  西南大学希腊研究中心研究生  李天舒 黄方焜

延伸阅读：

（一）中文部分

1. A.T.奥姆斯特德：《波斯帝国史》，李铁匠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

2.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徐松岩译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3. 王以欣：《神话与历史：古希腊英雄故事的历史和文化内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

4. 黄洋、晏绍祥：《希腊史研究入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5. N.G.L.哈蒙德：《希腊史：迄至公元前322年》，朱龙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

6. 约翰·博德曼等编：《牛津古希腊史》，郭小凌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7. 希罗多德：《历史》，徐松岩译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

8. 色诺芬：《希腊史》，徐松岩译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

(二）英译本及希腊文原著
1. 哥德利古希腊文英文对照本
(Translated by A. D. Godley, 4Vol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2. 罗林森英译本
(Translated by George Rawlinson, 2 Vols., The Greek Historians,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42)
3.Robert B. Strassler eds., The Landmark Herodotus: The Histories, A New Translation by Andrea L. Purvis,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9.
4.W.W.How and J.Wells, A Commentary on HERODOTUS 2 Vol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