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治

数年前，北京大学古典学研究中心成立，其中有位兼职人员是欧美名校培养的“根正苗红”古典学博士，即这本《罗马史研究入门》的作者刘津瑜女士。她在Brill出版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论文、研究1至4世纪罗马帝国下层织造行会组织的《补缀团》（Collegia Centonariorum，2009，按学界以往认为此组织是以布席灭火的城市消防组织，此书以为非是。另外可参看J. S. Perry在《罗马的行会》［The Roman Collegia］一书第15页对当时尚未出版的这部博士论文的评价），主题专精，大抵是从铭文资料入手，借助于考古研究和语源考辨，来研究罗马帝国社会组织的功能与活动。至此中文版《罗马史研究入门》，是把视野扩大，要在一册300页的汉语印刷物中向中国历史专业和其他相关学科之读者介绍整个罗马史研究的基本内容、难点重点以及种种门径。

北大出版社这套“历史学研究入门丛书”由主编陈恒先生拟定体例，认为每种“研究入门”都至少应该包括历史概述、原始文献介绍、学术史概述、经典研究的重点研讨、工具书等学术资源、关键词、扩展阅读书目这七个方面。此前所出的《希腊史研究入门》、《拜占庭史研究入门》，都是严格遵从这一体例来写的。这册《罗马史研究入门》也是如此。一方面体现了这几位学术名声大的作者配合程度很高，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体例比较理想，便于作者展开手脚发挥所能。因此，我觉得主编之“定调”很有意义。《罗马史研究入门》在此“基调”上的发挥，充分体现了作者自己的研究个性、知识视野和学术趣味。我在对比后感觉，此书与《希腊》、《拜占庭》两册写法上有些不同，在于后两者大体还是专注于传统问题，如政治军事、经济制度等，而前者则在大问题上调用了一些生动、新鲜的研究视角，比如市政、家庭经济、医学、儿童、人物志、行会等话题，比单纯强调重要主题的大部头要显得更有穿透力，更便于阅读者有一个具体细腻的体会。而且作者的工作环境并非历史系，她对古典文学的爱好显然高于《希腊》、《拜占庭》两册的作者。书中曾揭示作者所认同的几部“文学史”，应当“包括诗歌、小说、戏剧、史作、演说辞、书信、哲学论文、地理志、游记、农业志以及医学著作”（页59），这类似娄卜古典丛书的编选范围，虽然尽可充作历史学家研究的“史料”，但《入门》提醒我们：“古代史学作品首先是文学作品”，“我们用现当代人的撰史标准来要求古代作家显然是犯了时代错误的错误”。虽然作者随后提醒我们现在西方学者开始反思把史书当成修辞的方法，可是在这部书中，引文学史料来描述历史中的印象、感觉、愿望、情感、心绪及其他感性认识时（而不是用以说明实物或制度），往往即依靠的是语文学的阅读能力和文学的体悟经验。

作者在“推荐阅读书目”部分用了很大篇幅，其中外文书籍细分为33个主题，即使极少数文献在几个专题下重复出现，而总体数量上仍是非常可观，以专著为主，有少许重要论文。文献出版时间跨度主要集中在1950年至今。有些专题比较多使用近年新著，有些则兼顾早先确立基本范式的经典，不时有比较早问世的书籍，如“史料批判、史学史”一题下关于塔西佗的研究，作者推荐给我们的是1958年牛津Clarendon出版的Ronald Syme所著两卷本《塔西佗》（Tacitus），同位作者1939年出版的处女作《罗马的革命》（The Roman Revolution）一书，也出现在“共和时期”专题下（此书近年有牛津重刊本）；又如“人物传记”一题下，关于罗马皇帝的个人传记，作者列举了一批Routledge出版社的罗马皇帝传记丛书，但惟独提比略帝，却忽略了那套丛书也有新著，而是推荐1972年出版的Robin Seager所写的一本：这些取舍都值得重视。偶而还有比较生僻不易寻见的学界致敬论文集，也会被采入其中。另外，书目还提到了2014年早些时候的新著，比如David Potter《古代罗马》的第二版，以及两位学者编纂的《古代罗马史料集》，等等，显示出作者本人不断更新的知识体系和阅读视野。稍微美中不足的是，少数文献的修订版版和完整程度似未能更新（但这也许含有作者采选上的用心），比如Robin Seager的那部《提比略帝传》有2005年的第二版；Pocock规模宏大的《蛮族文化与宗教》（Barbarism and Religion），标注出版年代为1999-2005，实际上2005年才出到第4卷，2010年已经有第5卷了。至于《写工与学人》的第四版、《剑桥罗马共和国研究指南》的第二版、Stephen Mitchell的《晚期罗马帝国史》的第二版，都是今年新近才出版的，晚于此书完稿之日，就并非作者失察了。

我在书目中发现了几部特别有意思的书，比如1981年康奈尔大学出版的《罗马共和国的节庆与仪典》（Festivals and Ceremonies of the Roman Republic），作者H. H. Scullard在主干部分编写了一部“罗马岁时记”，按月逐日记录共和国时期罗马的节庆风俗，较乎早先的类似研究（如Warde Fowler在1899年出版的The Roman Festivals of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更为完备详赡，而维基百科英文版的“Roman festivals”这一词条，实际上都是参考此书所作的一个简述。又比如通史专题下有一部J. B. Campbell的《罗马人与他们的世界》（The Romans and Their World，2011），性文化专题下有一部Thomas A. J. McGinn所著《罗马世界的声色经济》（The Economy of Prostitution in the Roman World，2004），也都是此前未曾注意过的，现在粗略翻看之后都觉得非常有趣，遂在此野人献曝，重新推荐一下。若论按图索骥的功劳，自然要感谢这个煞费心思的书目。

入门书不是粗浅的ABC通览，而是一种指示用功门径的“最低限度”清单，其中指示重点问题、参考书和必读书，理应择要介绍，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使初学者知晓此领域之天高地厚的作用，但如何演示其中的领域深广而又不至于使人望而却步，真是非常不易做到的。我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读完此书，居然有种去查找阅读相关所有书籍的冲动和可以冒充半个专家的虚幻满足感。前面提过的那几本《入门》，我读后感到的更多是畏难和寡趣。由此说来，至少在我眼中，此书是这套丛书里目前最为成功的一部。

原载《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2014年0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