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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罗多德的“探究” ——《历史》序言的思想史释读
(发布日期: 2016-03-03 15:26  阅读:次)    
 

内容提要希罗多德著《历史》卷首冠有一段开宗明义的序言,其核心概念“探究”(historia)与其他几个相关联的概念构成一个特殊的、意蕴深厚的语义场,对于读者领会整部《历史》的旨趣至为关键。本文将该序言置于早期希腊思想史的语境(主要是荷马史诗传统与新兴的伊奥尼亚思想)之中加以考察,旨在提出《历史》序言的结构、内容和功能与荷马史诗的序诗,尤其是与《伊利亚特》的序诗存在着多重的互应关系,从中可以看出,希罗多德的“探究”虽然是一种新的认知方式,但更多地沿袭着荷马史诗的传统。通过“叙事”(logos)来展示自己的“探究”的希罗多德,就实现保存荣耀的目的而言,既是史诗诗人的竞争者,亦是他的追随者。

关 键 词希罗多德《历史》 序言 “探究” 荷马史诗

作者简介:张巍,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世界历史》2011年5期

希罗多德在《历史》卷首开宗明义地宣布了著述的内容和目的,这段序言对于读者领会整部《历史》的旨趣至为关键。汉语学界目前最通行的译本,即收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的王以铸先生译本,给出的译文为:“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那索斯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彩,特别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①笔者不揣简陋,重新迻译这段序言如下:“哈利卡纳索斯人希罗多德所做的探究展示(historiēs apodexis)于此,目的是使人类的作为(ta genomena ex anthrōpōn)不致因时光流逝而黯然失色(exitela),使一部分由希腊人、另一部分由异族人展示(apodekhthenta)的令人惊异的伟业(erga megala te kai thōmasta)不致失去荣耀(aklea),〈探究涉及的〉除了其它,特别是他们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aitiē)。”相比之下,王以铸先生的译文晓畅通顺,但与笔者的译文之间存在不小的差别。为了便于本文的讨论,新译文并不追求文采,而试图以近乎直译的办法保留原文的行文结构和措辞方式,从而使王译文掩盖的一些重要概念的语义关联和思想意蕴得到彰显。

西方从事“希罗多德研究”的学者们通常称这段开场白为“序言”(proem)。②Proem一词源自古希腊诗歌术语,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指正式的诗歌表演之前向神明所唱的颂歌,即“序诗”。③从结构上来看,希罗多德《历史》的序言与《荷马史诗》的序诗,尤其是与《伊利亚特》的序诗相似。《伊利亚特》是这样开始的:“女神,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这毁灭性的愤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了无数的苦难,把英雄的许多健壮魂魄送入冥府;而他们的尸体则成为野狗和各种飞禽的美餐,宙斯的意图就这样实现,从众人之王阿特琉斯之子与神样的阿喀琉斯最初在争吵中闹翻分手开始。是哪位神明让他们争吵以致互斗?”④序诗在史诗传统里一般具有三重功能:向神祈求、宣告主题和展开主题,而“展开主题”的部分往往又起到向正文过渡的作用。⑤在上引《伊利亚特》第1卷第1行,诗人向给他带来灵感的神明即缪斯女神祈求,歌唱一个特定的主题:“阿喀琉斯的愤怒”;接下去的第2—7行描述了“愤怒”带来的后果用以展开主题,而第8行则通过一个问句开始过渡到正文。

《历史》的序言采取了相似的结构。希罗多德的名字和籍贯取代对缪斯女神的祈求,宣告了著述的主题是“哈利卡纳索斯人希罗多德所做的探究”,接下去用两个否定目的从句表明了著述的宗旨,最后展开主题“〈探究涉及的〉除了其它,特别是他们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这里展开主题的从句里翻译成“原因”的名词(aitiē)又巧妙地将这段序言与正文第1卷的第1至第5小节衔接起来,也就是通过紧接下去的第一句话里所使用的该词的形容词形式aitios:“有学识的波斯人说,对争端负有责任的(aitious)是腓尼基人。”

因此,不少学者认为,鉴于古代作家在作品完成以后才精心撰作序言的习惯,《历史》序言与《伊利亚特》序诗之间的相似性不可能出于巧合,而只能是希罗多德有意以《伊利亚特》的序诗为原型创作了自己的开场白。⑤如果说《历史》的序言与《伊利亚特》的序诗在结构上相对应,那么两者在内容和功能上却往往处于一种复杂的竞争关系。本文通过对这段序言的思想史解读,旨在分析希罗多德与荷马的关系,试图表明希罗多德正是凭借这种关系来构建其historia的独特的语义场,因此这一关系对我们理解他的historia观念应起到指导作用。

Historia之为“探究”

在这段序言里,historia(希罗多德使用的是该词的伊奥尼亚方言形式historiē)一词占据了最为关键的位置,希罗多德也因此而被西方的后世誉为“历史学之父”。⑦不过,希罗多德并不曾声称历史学或historia是他自己的发明。当他采用historia这个术语来指称自己的“探究”之时,这个词已经有它的历史;而且在他之后,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或色诺芬都没有再用historia来称自己的“历史著述”。⑧只是到了亚里士多德那里,historia才获得了接近“历史”的含义,特别是在《诗学》第9章,亚氏论及“历史学家(historikos)和诗人(poiētēs)的区别不在于一个使用格律而另一个不使用格律,”并举例说明,“希罗多德的作品可以改写成诗体,但有了格律并不比没有格律而失其为一种历史(historia)。”⑨这大概是historia和historikos在现存文献里首次以接近“历史”和“历史学家”的含义出现。不过,即便是在亚里士多德那里,historia也在更古老的宽泛意义上出现。例如,他的《动物志》,希腊文原名为peri ta zōia historiai,即“关于动物的探究”;而当他用historia来指称“历史”的时候,又会添加一些词加以限定,例如《演说术》里提到的“有关人的所作所为的探究”(peri tas prakseis historiai),整个短语的意思才接近我们所谓的“历史”。⑩

从词源上追溯,historia是动词historein的名词形式,historein的意思是“询问、探询”。这个动词派生自idein(“看”)和oida(“我看见,我知道”),而后两者都与印欧语的词根-wid-(比较拉丁语的video)有关。所以,在古希腊语中,“看见”和“知道”紧密相连。(11)这一点也在historein和historia两词上体现出来,其基本含义涉及一种认知方式,即“通过亲自去看、亲眼所见而获知”。就语义演变而言,historia最初强调的是实地观察(autopsy),用目击证据来讲述某件事情并为之担保作证;后来,这种知识扩展到可以用别的方式来获取,比如通过对目击证人的询问,而并不一定要通过亲身经历;到了公元前6世纪,historia的含义才逐步演变成通过收集和甄别证据用人的理性评判来获取真知。

荷马史诗中没有出现过historia这个词。不过,《依利亚特》有两处提到一类叫做histōr的人物。Histōr是与oida相关的一个施事名词,指的是亲眼目睹某件事情,因而可以为之作证的见证人。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第18卷里,工匠之神赫淮斯托斯为阿喀琉斯重新锻造的神圣盾牌精美绝伦,盾面上绘有许多栩栩如生的场景,其中之一是一座和平城市里的人群聚集在广场上围观一场争端:两人为一起命案争执赔偿,一方答应偿还血债,另一方则拒绝一切抵偿,双方同意把争执交由一位histōr裁断。(《伊利亚特》,ⅩⅩⅢ.501)另一次是在第23卷,在阿喀琉斯为挚友帕特罗克罗斯举行的葬礼竞技会上,伊多墨纽斯和小埃阿斯发生争吵,伊多墨纽斯建议找主帅阿伽门农来做他们的histōr。(《伊利亚特》,ⅩⅩⅢ.486)在这两个场合,histōr的作用一般被理解为相当于仲裁或判官,他们根据传统习俗以及对事实进行调查来判定过错在哪一方。(12)

最先使用historia一词来指称一种新的认知方式的是伊奥尼亚的思想家。公元前6世纪在伊奥尼亚地区的希腊移民城邦米利都先后出现了三位思想家: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他们一般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肇始者,因为他们首先对万物的本原做出了较之于传统更为理性的探索,其特点在于historia peri phuseos,有关phusis的“探究”。(13)Phusis中文一般译作“自然”,但早期希腊思想家对phusis的理解显然与现代自然科学的自然观有很大不同。根据杰拉德·纳达夫(Gerard Naddaf)的最新考证,在伊奥尼亚思想中,phusis的意思是“一件事物从产生到成熟的整个生长过程”,而有关phusis的historia也就是“有关宇宙万物的起源和生长过程的探究”,其最终目的在于解释人类生活于其中的自然和社会秩序的现状。(14)这些米利都的思想家对万物的本原提出了一种更为理性的解释,他们用宇宙论(cosmology)来替代诗人们诵唱的宇宙生成神话(cosmogony);也就是说,他们解释宇宙的生成和变化的原因不是众神之间的争斗,而是自然元素之间的较量。虽然方法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目的基本上是与诸如赫西奥德那样的传统诗人一致的,即用宇宙的本原(archē)来解释它的现状(kosmos)。(15)

关于伊奥尼亚的historia,在赫拉克利特的残篇里可以找到一些负面的评价。这位同样来自伊奥尼亚地区的城邦以弗索的思想家,以晦涩著称且自视甚高,对自己的前辈常常抱以轻蔑的态度。他在一个残篇里说道:“热爱智慧的人(或:哲学家)必须探究(historas)许许多多的事物”。(16)不过,这句话可能实际上语带嘲讽,针对的是那些徒事探究(historia)只知“多”不知“一”的人。(17)例如,“涅萨尔科之子毕达哥拉斯,在从事探究(histoē)上超过了所有其他人,他从一些著作当中挑三拣四,从而制作了一种自己的智慧,实际上不过是博学(polymathiē)和粗制滥造。”(18)显然,赫拉克利特对毕达哥拉斯的“探究”是不屑一顾的。再比较另一个残篇:“博学(polymathiē)并不授人才智(noos),否则它就已经教给赫西奥德、毕达哥拉斯以及塞诺芬尼和海卡泰乌斯才智了。”(19)对赫拉克利特来说,毕达哥拉斯是实践伊奥尼亚historia的典范,但他由此获得的不过是一种博学,并非真正的智慧。那些从事外部世界的奥秘例如天体、气象、地质的“探究”的人和那些从事另一种“探究”的人,即到处游历询问各色人等,并搜集累积事实的人,同样与智慧无缘。从赫拉克利特的负面评价不难看出,historia是用来形容与他自己的哲学方法迥然相异的一种“探究”方式。

由于伊奥尼亚的思想家用historia这个词来指称他们有关phusis的探询,historia便获得了这样一种内涵意义,即有关“从某物的起源来解释它的现状的探究”。同样在公元前6世纪的伊奥尼亚,有一批思想家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人类社会,他们的问题不是现存的宇宙秩序而是现存的社会秩序如何产生。这些人的代表是米利都的海卡泰乌斯(Hecataeus of Miletus,生活于公元前500年),在他身上也体现出与米利都学派的自然哲学家同样的historia精神。据说,他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而且还改进了他的老师制作的第一张世界地图。(20)在前引的赫拉克利特残篇40里,这位以弗所的哲人将海卡泰乌斯与同样来自伊奥尼亚地区的思想家塞诺芬尼相提并论,因为两人都体现了为他所不齿的“博学”精神。(21)海卡泰乌斯主要撰写了两部著作,但传世的只有相当数量的简短残篇。一部叫做《谱系》(Genealogiae),这部著作至少有四卷,追溯了名门望族的祖先为他们排列谱系。(22)在其著名的序言中作者宣称:“米利都的海卡泰乌斯如是说:我在这里所记载的是我认为真实的事情(alēthea),希腊人的传说(logoi)很多,但在我眼里是荒谬可笑的。”(23)从这里可以看到一种理性化的倾向。作者根据自己的判断,对为数众多的传说故事(logoi)做出甄别,只叙述真实的事情(alēthea)。同样的精神也体现在一些现存的残篇里,如作者认为传说中的荒诞说法实际上是出于夸大其辞或运用了比喻手法。海卡泰乌斯的另一部著作叫做《地球环行》(Periodos,或Periegesis Gēs),共分两卷:欧罗巴与亚细亚(包括非洲)。(24)在这部结合了地理学与人种志的著作里,作者沿着地中海进行了一番环游,对沿岸已知的所有国家分别描述了每一处的风土人情,以及那里值得观赏的事物。

不难看出,这位前辈对希罗多德产生了不小影响。(25)20世纪伟大的古希腊史学家,《古希腊历史学家残篇集成》的编纂者费立克斯·雅可比曾把古希腊的历史著述分作五个门类并以此来编排他的《残篇集成》:谱系和神话编纂(genealogy/mythography)、人种志(ethnography)、当代史(Zeitgeschichte)、年代纪(chronography)和地方志(horography或local history)。他认为,古希腊的历史学基本上是依循这五个门类的先后次序发展的:谱系和神话编纂是希腊人历史著述的最初尝试,(26)这些编纂者试图对希腊世界丰富但又庞杂的神话传统进行系统化,最直接的方法是建构谱系,而目的则在于确立从英雄时代直至当下的连续性。之后,随着希腊人在移民活动中接触到各地不同的民族和文化,人种志便应运而生;希罗多德是当代史的首创者,而修昔底德则完善了这个门类。在希罗多德式的泛希腊历史的影响下,不同的希腊城邦意识到本地历史与风土人情的重要性,开始撰述地方志。例如,莱斯波斯岛的赫拉尼克斯(Hellenicus of Lesbos,约公元前480-前395年)为雅典撰写的《阿提卡志》(Atthis);与此同时,为了给重要事件根据固定的纪年法排列顺序,又产生了年代纪。(27)虽然这样一个直线发展的模式目前遭到不少学者的质疑,(28)雅各比归纳出来的五个门类还是独具慧眼的。海卡泰乌斯的两部著作分属第一类和第二类,它们对希罗多德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可以说,在《历史》的前4卷里,希罗多德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一场类似于海卡泰乌斯的“地球环行”,其详尽程度远远超过后者。希罗多德的人种志描述围绕着波斯帝国的兴起和扩张,几乎涵盖了当时已知的所有民族和国家,构成了他的historia对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29)

希罗多德的《历史》总共使用过historia和historein这组词22次,其中动词17次、名词5次。(30)以动词或相关形式出现的时候,historein的意思都是“打听、询问”,其中有7次指的是希罗多德自己所做的“询问”,其余则以书中的人物为主语。5次以名词historia的单、复数形式出现的例子中,除了序言里的一次,另外有两次值得注意。其一是在第7卷第96节,波斯国王薛西斯率军大举进攻希腊,在历数他手下军队的装备时,希罗多德提到各地区提供多少船只,说这些海军人员和陆军人员一样,各自有他们本族的首领;但这些首领的名字,他并不一一道来,“因为对于叙述我的探究结果(es historiēs logon)来说,这并非必需。”关于这个用法,学界存在一些争议。有学者认为,es historiēs logon里的historia已经与“历史”相差无几,因而把这个短语译作“对于我的历史的目的来说”(31)。我认为,没有充分理由把它当做一个特例,希罗多德此处仍旧在“探究、探究结果”的意义上使用historia,es historiēs logon应该理解为“对于叙述我的探究结果来说”,(32)而这里的logos指的恰恰是希罗多德记事的特殊方式,即“叙事”。另一处是在第2卷第99节,希罗多德对埃及的记述将至其半,转而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说道:“以上所述都是我亲自观察(opsis)、判断(gnōmē)和探究(historiē)的结果”。这里,historia很明确地是指他对埃及的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所做的“探究”,只是在这之后,他才开始讲述现代意义上的埃及“历史”。通过把historia与“亲自观察”及“判断”联系起来,希罗多德强调了自己的探究方法而非探究领域的特殊性。

因此,从语义演变上而言,希罗多德所谓的historia是伊奥尼亚思想的产物。(33)作为一种新的认知方式,它可以用来指称针对任何一种对象的“探究”,人类的过去、动物、植物、地理、风俗习惯等等都可以成为它的对象。(34)当然,在希罗多德那里,人类的过去是historia的一个重要领域,但其他领域并没有遭到排除,而《历史》尽管包罗万象,其整体性又充分体现在historia一词当中。如上所述,这种整体性只有在新兴的伊奥尼亚思想的语境中才能得到充分把握。

“探究”、“记忆”与“保存荣耀”

在序言里,希罗多德从“探究”的诸多对象里着重提出的是“希波战争的原因”:“〈探究涉及的〉除了其它,特别是他们(即:希腊人与异族人)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aitiē)。”Aitiē(aitia的伊奥尼亚方言形式)的通常意义是“责任”,特别是贬义上的“罪责”。希罗多德在这里追究“战争的原因”,实际上指的是,究竟是希腊人还是异族人对这场战争负有责任。整部《历史》也从这一问题展开,因为紧接着序言,希罗多德便开始转述,波斯人和腓尼基人认为希腊人和波斯人之间发生争端的罪责在哪一方:波斯人认为起因在于相互之间对四位传说中的女子(伊奥、欧罗巴、美狄亚和海伦)的劫持,而腓尼基人则对伊奥的事件有着不同的看法。(35)随后希罗多德话锋一转,摒弃了波斯人和腓尼基人的说法:“这两种说法中的哪一种说法合乎事实,我不想去论述,下面我却想指出就我所知(ton de oida autos)是最初开始向希腊人闹事的那个人,”(36)也就是《历史》进入正文后的第一位主人公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这里与序言里遥相呼应的是希罗多德对“就我所知(ton de oida autos)”的强调,只是在他自己做出了“探究”(historia)的前提下,才会对究竟是谁真正负有罪责(aitiē)的问题做出评判。这便是在希罗多德看来引起希腊人与波斯人之间的战争的真正原因,即吕底亚的国王克洛伊索斯对小亚细亚希腊人的征服。(37)

对照《伊利亚特》的序诗,可以发现史诗诗人同样关注其主题“阿喀琉斯的愤怒”的原因。诗人问道:“是哪位神明让他们争吵以致互斗?”随后自答道:“是勒托与宙斯之子”,即阿波罗。(38)在诗人看来,阿伽门农与阿喀琉斯争吵而导致后者的愤怒,其终极原因是宙斯(比较第5行:“宙斯的意图就这样实现”);其直接原因则是阿波罗,因为这位神明因主帅阿伽门农侮辱了他的祭司感到恼怒。虽然希罗多德的《历史》从序言过渡到正文时(第1卷第1—5节),对战争的直接原因的“探究”与《伊利亚特》从序诗过渡到正文时对“阿喀琉斯的愤怒”的直接原因的叙述处于对应关系,两者对于原因的认知却给出了不同的来源。

史诗的序诗或序诗性质的诗行通常是诗人呼唤缪斯女神的场所。《伊利亚特》里除了序诗,还有类似序诗的诗行,如第2卷里历数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联军各个组成部分、长达四百余行的“舰船名录”是这样开始的:“居住在奥林坡斯山上的缪斯女神啊,现在为我叙说,你们是天神,当时在场,知道一切。我们听到的只是传闻,并不知道谁是达那奥斯人的将领,谁是统帅,至于普通士兵,我说不清,叫不出名字。即使我有十根舌头,十张嘴巴,一个不倦的声音,一颗铜心也不行,除非奥林坡斯的缪斯女神、提大盾的宙斯的女儿们使我记忆(mnēsaiate),有多少战士来到伊利昂。”(39)

再如《奥德赛》的著名开篇:“缪斯女神,为我叙说那位四处漂泊的英雄。”(40)序诗里诗人与缪斯女神建立起一种合作关系。这些女神是诗歌传达的知识和拥有的力量的化身。她们无所不在,无所不知,而诗人只是用自己的声音来再现她们的叙说。诗人成为缪斯的媒介,在某种出神状态中把她们的全知传达给听众。

诗人的这种状态和诗歌的这种功能在史诗传统里称作“记忆”(Mnēmosunē),她是缪斯女神们的母亲。(41)如同阿波罗让他的先知处于神灵附体的状态而赋予启示,缪斯女神给予诗人灵感,使其“记忆”对常人来说不可企及的“知识”,特别是关于人类的往昔、英雄时代的传说。通过“记忆”,诗人对之产生了身临其境般的体验。因此,“记忆”是史诗诗人的特殊的认知方式,它有别于常人依赖传闻而获知的方式。在上面引用的《伊利亚特》第2卷的诗行里,诗人就把常人的获知方式与缪斯女神赐予他的获知方式进行了对比:常人听到的只是传闻,并不真有所知,而缪斯女神不仅能使诗人记忆(mnēsaiate)统帅和将领的姓名,甚至能让他知晓有多少普通士兵来到伊利昂,这对常人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非凡之举。

然而,如果说史诗序诗里诗人祈求缪斯女神,是为了助其“记忆”而“亲临”往昔世界的现场,到了希罗多德那里,则完全依赖于他自己对传闻的“探究”。在序言里,他不无自豪地宣称:“哈利卡纳索斯人希罗多德所做的探究展示于此”。换言之,希罗多德的“探究”作为新的认知方式,取代了传统的史诗诗人向缪斯女神祈求的“记忆”。

与此同时,希罗多德把“探究”的主题限定在人类的作为(ta genomena ex anthrōpōn),并进一步指明是“令人惊异的伟业”(erga megala te kai thōmasta)。(42)这两个短语与史诗诗人的主题“凡人和众神的业绩”(erga andrōn te theōn te)相呼应。(43)显著的区别是,希罗多德的主题不包括“众神的业绩”,而是集中于“人类的伟业”。(44)尤为重要的是,希罗多德宣告“探究”的目的,一方面是“使人类的作为(ta genomena ex anthrōpōn)不致因时光流逝而黯然失色(exitela)”;另一方面,“使令人惊异的伟业不致失去荣耀(aklea)”。这里,希罗多德使用了一个极为关键的词:aklea,kleos(“荣耀”)的否定形式。通过这个词,希罗多德再次把自己与史诗传统紧密联系起来。

kleos在荷马史诗当中是最核心的概念,指的是由于英雄的丰功伟绩而流芳百世的美名。Kleos 在英雄死后仍然留存,因而是对死亡的一种补偿。这样的kleos只有诗歌,特别是英雄史诗才能保存。于是,在英雄与诗人之间存在一种有趣的相互依存关系:诗人诵唱klea andrōn,“英雄们的klea(kleos的复数)”,没有英雄,诗人无诗可唱;反过来,诗人的诵唱赋予英雄kleos,没有诗人,英雄的kleos将无法不朽。在诗人的诵唱中占有一席之地,乃是荷马社会所能给予英雄们的最高馈赠。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库斯用欣羡的口吻如此赞美为父报仇的俄瑞斯特斯:“阿凯亚人将广传他的kleos,给后人留下诗曲一篇。”(45)同样,阿伽门农的鬼魂向来到了冥府的奥德修斯赞美后者的妻子:“她的美德赢获的kleos将永不消逝,不朽的神明会为她给凡人送来动听的诗篇。”(46)

史诗诗人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让英雄们名垂千古,让他们的kleos不朽。正如史诗诗人是kleos的掌管者,凭借诗歌给那些在战争中光荣战死的英雄赋予和分配“荣耀”;希罗多德也试图通过公开展示他的“探究”使得人类的伟业不至于被遗忘,不至于失去kleos。同史诗一样,希罗多德的“探究”也关涉荣耀的保存。不过,针对史诗凭借“记忆”的叙述方式,希罗多德式的“探究”需要构建自己的叙述方式。希罗多德称之为logos,“叙事”。《历史》的正文正是通过一个接一个的logos的讲述来展开,而所有这些logoi(logos的复数)又构成了序言里所谓的“探究的展示”(historiēs apodexis)。进入正文以后讲述logos的希罗多德,也就是展示自己的“探究”的希罗多德,在保存人类伟业的荣耀上,既是史诗诗人的竞争者,亦是他的追随者。

由于排版原因,希腊原文在这里只得从略。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考收入“牛津古典文本丛书”(Oxford Classical Texts)之中的希罗多德《历史》希腊文本。除特别注明外,本文引用的古希腊著作皆由笔者译自原文。

注释:

①希罗多德著,王以铸译:《历史》,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页。

②也有学者认为,这段开场白与第1卷第1—5节共同构成了整部《历史》的“序言”,过渡到正文即第1卷第6节开始叙述的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的“叙事”(logos)。马勒克·韦克夫斯基:《刺猬与狐狸:希罗多德〈历史〉序言里的形式与意义》(Marek Wecowski,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Form and Meaning in the Prologue of Herodotus"),《希腊研究杂志》(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第124卷,2004年,第143—164页。

③该词转写成拉丁文为prooemion或者proemium,英文写成proem。相关的称呼还有prologue,通常指戏剧的开场白以及preface,来自拉丁文praefatio,直译为“最先说的话”。

④《伊利亚特》,Ⅰ.1—8。

⑤有关荷马史诗的序诗的结构和功能,安德鲁·福特:《荷马:往昔之诗》(Andrew Ford, Homer: The Poetry of the Past),伊萨卡1992年版,第23—31页;詹姆斯·莱德菲尔德:《〈伊利亚特〉的序诗:荷马的技艺》(James Redfield, "The Proem of the Iliad: Homer's Art"),《古典语文学》(Classical Philology)第74卷,1979年,第95—110页;皮埃罗·普奇:《〈奥德赛〉的序诗》(Piero Pucci, "The Proem of the Odyssey"),《阿瑞图萨》(Arethusa)第15卷,1982年,第39—62页。

⑥有关两者的相似关系的细致分析,梯尔曼·克里舍:《希罗多德的序言》(Tilman Krischer, "Herodots Prooimion"),《赫尔墨斯》(Hermes)第93卷,1965年,第159—167页;格里高利·纳什:《品达的荷马》(Gregory Nagy, Pindar's Homer),巴尔的摩1990年版,第8章。

⑦西塞罗:《论法律》,Ⅰ.5:pater historiae,但往往为论者所忽视的是,西塞罗紧接下去说,希罗多德的作品里也包含了很多“虚构的故事”(fabulae)。

⑧修昔底德为何故意避免使用historia及同词根的词汇,是否恰恰为了与希罗多德保持距离,塞蒙·洪布劳尔:《修昔底德》(Simon Hornblower, Thucydides),巴尔的摩1987年版,第7—12页。

⑨《诗学》,1451a37以下。

⑩《演说术》,1360a36。同时期的演说家德墨斯提尼也在宽泛的意义上使用historia一词,如作于公元前330年的《金冠词》(第144节)里就提到“对公共事务的探究”(pros historian tōn koinōn)。有关historia如何逐步演变成“历史”,洪布劳尔:《修昔底德》,第8—12页。

(11)皮埃尔·尚特莱纳:《古希腊语词源词典》(Pierre Chantraine, 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 de la langue grecque),巴黎1999年版,第779页。

(12)法国学者弗朗索瓦·阿尔托提出不同的看法,他认为,histōr是作为担保人来见证争吵双方最终达成的协议,而非作为目击证人来仲裁哪一方有理。弗朗索瓦·阿尔托:《希罗多德与历史著述活动》(Franois Hartog, "Herodotus and the historiographical operation"),《甄别》(Diacritics)第22卷,1992年,第83—93页。

(13)柏拉图:《斐多》,96a8;亚里士多德:《论天》,298b2。

(14)杰拉德·纳达夫:《希腊人的“自然”观》(Gerard Naddaf, The Greek Concept of Nature),阿尔伯尼2005年版,第3页;详细论述可参考该书第1章。纳达夫从伊奥尼亚的“关于‘自然’的探究”(historia peri phuseos)当中识别出三个组成部分,即宇宙生成论(cosmogony)、人类或动物生成论(anthropogony/zoogony)以及城邦(或人类社会)生成论(politogony)。这个观点虽颇具吸引力,但由于早期哲学思想皆以残篇断简的形式保留下来,要复原这三个部分有相当的难度。

(15)就传世资料而言,最能体现伊奥尼亚思想探询万物本原精神的是阿那克西曼德,杰拉德·纳达夫:《希腊人的“自然”观》第3章;查尔斯·卡恩:《阿那克西曼德与古希腊宇宙论的起源》(Charles Kahn, Anaximander and the Origins of Greek Cosmology),纽约1960年版。

(16)《前苏格拉底残篇集成》,柏林1954年版,DK22B35。有关这里讨论的赫拉克利特残篇,查尔斯·卡恩:《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与技艺》(Charles Kahn, The Art and Thought of Heraclitus),剑桥1979年版;罗宾逊:《赫拉克利特残篇:原文、英译与注释》(T. M Robinson Heraclitus, Fragments: A Text and Translation with a Commentary),多伦多1987年版。

(17)我同意格思里对这个残篇的解释,W. K. C.格思里:《希腊哲学史》(W. K. C Guthrie, A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剑桥1962年版,第417页。

(18)《前苏格拉底残篇集成》,DK 22 B129。

(19)《前苏格拉底残篇集成》,DK 22 B40。

(20)费立克斯·雅可比:《古希腊历史学家残篇集成》(Felix Jacoby, Die Fragmente der griechischen Historiker),莱顿1922-1956年版,1 F 11b;12a,b。

(21)被赫拉克利特相提并论的塞诺芬尼和海卡泰乌斯之间可能的确存在着一定的共性,W. A.海德尔:《海卡泰乌斯与塞诺芬尼》(W. A. Heidel, "Hecataeus and Xenophanes"),《美国语文学杂志》(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第64卷,1943年,第257—277页。

(22)残篇收集在《古希腊历史学家残篇集成》,1 F1-35。

(23)《古希腊历史学家残篇集成》,1 F1。

(24)残篇收集在《古希腊历史学家残篇集成》,1 F 36-369。可惜的是,其中大多来自拜占庭的斯台芬诺斯(Stephanus of Byzantium)编纂的地名词典,只是孤零零地记录了一个个地名,没有更多的内容。

(25)希罗多德几次提到海卡泰乌斯,斯蒂芬妮·韦斯特:《希罗多德对海卡泰乌斯的描绘》(Stephanie West, "Herodotus' Portrait of Hecataeus"),《希腊研究杂志》(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第111卷,1991年,第144—160页。

(26)因此,在其《古希腊历史学家残篇集成》中海卡泰乌斯名列首位。当然,谱系和神话编纂的鼻祖可以追溯到赫西奥德,尤其是归于他名下的《名媛录》(Gynaikōn Katalogos),这部诗作按照与神明结合生子的凡间女子来编排英雄谱系,讲述了大量的英雄传说。

(27)对“雅可比模式”的详细阐述,查尔斯·福那拉:《古希腊与罗马时期历史的本质》(Charles Fornara, The Nature of History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伯克利1983年版,第1—46页。

(28)罗伯特·佛勒:《希罗多德与其同时代人》(Robert L. Fowler, "Herodotus and His Contemporaries"),《希腊研究杂志》(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第116卷,1996年,第62—87页。佛勒认为,许多被雅可比确定为希罗多德的前辈的人物事实上是他的同时代人,直线发展的模式简化了他们之间互相影响的复杂关系。

(29)雅可比的另一个重要论点则值得商榷,他认为,希腊历史著述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希罗多德个人的发展,即从《历史》前4卷作为地理学家兼人种志者的希罗多德转变成后5卷里作为历史学家叙述希波战争的希罗多德。目前大多数学者倾向于认为,前4卷和后5卷都属于希罗多德的historia里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在希罗多德那里,与其说存在着一种发展或转变,不如说充分体现了对historia精神与现代不同的理解,这也正是本文力图阐明之处。

(30)根据《希腊语库》(Thesaurus Linguae Graecae)检索的结果。

(31)王以铸译本第501页。豪与维尔斯:也持此意见,译作“for the purpose of my history”,但英文里的history一词很变通地保留了historia的原意。W.W.豪、J.维尔斯:《希罗多德注释》(W. W. How and J. Wells, A Commentary on Herodotus),牛津1928年版。

(32)J. E.鲍威尔:《希罗多德词典》(J. E. Powell, A Lexicon to Herodotus),希尔德斯海姆1966年版,historia词条。

(33)本文着重讨论的是公元前6世纪至5世纪上半叶兴起于伊奥尼亚的思想,当然希罗多德也很可能受到他生活于其中的公元前5世纪下半叶的新兴思潮如智术和希波克拉底派医学的影响,罗萨林德·托马斯:《语境中的希罗多德:人种志、科学与劝说的技艺》(Rosalind Thomas, Herodotus in Context:Ethnography, Science and the Art of Persuasion),剑桥2000年版。

(34)Historia的最初含义仍旧保留在英语短语natural history里,它的意思是“有关大自然的探究”,来自拉丁语naturalis historia。古罗马的博物学家老普林尼的巨著就以此为名,这部37卷的皇皇大作涵盖了宇宙论、地理学、生理学、动物学、植物学、药物学和矿物学等各种知识,可以译作《博物志》,中文旧译《自然史》并不确切,是由于译者没有把握到historia的最初含义。

(35)《历史》,Ⅰ.1—5。

(36)《历史》,Ⅰ.5。

(37)《历史》,Ⅰ.6—94:关于克洛伊索斯的“叙事”。

(38)《伊利亚特》,Ⅰ.7—8。

(39)《伊利亚特》,Ⅱ.484—492。

(40)《奥德赛》,Ⅰ.1。

(41)有关记忆女神与早期希腊诗歌的关系,让-皮埃尔·韦尔南:《希腊人的神话与理性》(Jean-Pierre Vernant, Myth and Thought among the Greeks),纽约2006年版,第4章;马塞尔·戴地安i《古风希腊时期的“真理之主宰”》((Marcel Detienne, The Masters of Truth in Archaic Greece),纽约1996年版,第2章。

(42)Erga一词在希罗多德那里指的不仅仅是人类的功业,而且还包括大自然或人类的产物,例如浑然天成的自然奇观或者人类的宏伟建筑,亨利·依墨瓦尔:《Ergon: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对“历史”作为“伟业”的理解》(Henry Immerwahr "Ergon: History as Monument in Herodotus and Thucydides"),《美国语文学杂志》(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第81卷,1960年,第261—290页。

(43)《奥德赛》,Ⅰ.338。

(44)但这并不意味着众神在希罗多德的叙事中缺席,事实上,在他的世界里神灵不时地显现,尽管众神不像在史诗里那么直接地起作用,而通常以更间接的方式诸如神谕、梦境、征兆以及其他异象来与凡人沟通。